十二、项里一鸡头山一琅嬛福地
张岱与项里颇有渊源,居于此,死于此,葬于此,这也是柯桥区与越城区分享张岱这个名人的充足理由。所以,项里人民别再扯什么“项羽曾避仇于此故名项里”这个子虚乌有的蛋了,要找文化自信,就说说张岱,他才是货真价实的历史存在。
张岱曾两次定居于项里,第一次是在1647年,他从嵊县西白山避兵回来,状元台门里的祖屋大概已经易手,回不去了,只得暂息于项里鸡头山,两年后迁居位于龙山北麓的快园。第二次是在1674年,78岁高龄的张岱把快园让给了几个大儿子,带着两位小太太和两个小儿子重回项里居住。这次住得长久,一口气住了15年,一直住到逝世,他老人家高寿,享年93岁。死后葬于屋旁70岁时已经修好的墓穴内。
鸡头山与祁彪佳的寓园很近,沿柯岩大道笔直向北,不出三五里即到。张岱骑个小毛驴到寓园探访商夫人也是很方便的,两人鹤发童颜,对坐在寓园的八求楼中,追思亡夫故友,回忆青葱岁月,一定会感慨万分,老泪纵横吧!
张岱选项里鸡头山为他的定居之所和墓穴之地是有“夙因”的。他老是梦见自己在一座石室内读书,读的都是一些用蝌蚪文写的稀奇古怪的书,这些书虽然棘涩难懂,但通过多次百度、谷哥,马马虎虎也能读懂一点。后来张岱发现项里鸡头山的一个山岙与梦中石室所处的环境很像,所以发心在这里造屋筑墓,并为它取了一个典雅的名字——琅嬛福地。这个解释很诗意,是精神层面上的解释。物质层面上的解释应该是项里鸡头山有张家的一处田庄,“山之西鄙,有腴田二十亩,可秫可粳。”张岱住那里,至少吃饭是能保证的。在《陶庵梦忆》中,张岱对这处田庄作了详细而诗化的设计规划:此处构堂,彼处筑室,这里挖池,那里种树……,一门心思,把它当作永久基业来经营。事实也许并非如此,当时张岱已破了产,没多少钱可以穷讲究了,现实中的琅嬛福地肯定没有梦忆中所说的那样美,那样精致,那样有规模。
琅嬛福地这个名字实在雅得不行,要不是这两年出了两部热播的电视剧——《琅琊榜》与《甄嬛传》,一般的人十有八九是读不出前面两个字的。琅嬛福地是传说中仙人所居的多书的洞府,要成为琅嬛福地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仙人所居,二是藏书宏富,有一个仙界的大型图书馆。《天龙八部》中位于大理国无量山中的琅嬛福地更完美,里面还有一位绝世无双的神仙姐姐。张岱对琅嬛二字情有独钟,不仅用它命名自己的最后归宿地,而且把自己的文集也题作《琅嬛文集》。
也许可以把张岱的“琅嬛福地”情结作如下稍加引申的解读:
第一层意思是文人对完美书斋的追求和梦想。文人最重要的活动是读书和写作,拥有一个精美的书斋是所有文人的梦想。只从张家诸辈着眼,我们就可以看到,张元汴对不二斋,张懋霖对天镜园和张岱自己对不二斋、梅花书屋、众香国和琅嬛福地的刻意经营。张岱多次描写他的书屋:“秋水明瑟,深柳读书”;“前后明窗,宝襄西府,渐作绿暗”;“颜色空明,天光晶映,如沉秋水”;在这样的氛围里读书是文人最大的赏心乐事。张岱的《琅嬛福地记》故意仿效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遣词造句都模仿,“晋太康中”云云,之所以这样做,是在提醒读者,“琅嬛福地”与“桃花源”的同源性,同为乌托邦,“桃花源”是世人的理想国,“琅嬛福地”是文人的理想国。
另一层意思的解读也许更为玄妙,张岱的“琅嬛情结”,是他作为处于中华文化金字塔尖上的巨子,对文明的临界点和知识临界点的敏悟和感叹。高处不胜寒,鹤立于塔尖的张岱已明显感觉到一种边缘意识,对中华文明的边界和个人知识体系局限的感知,让张岱忐忑不安。这种不安心理的进一步发酵,极有可能导致对边界外的探险活动的发生。张岱的时代也是“西风东渐”的肇始时期,为数不多的传教士登陆东亚大陆,带来了别样的文明。张岱看到过蝌蚪状的拉丁文应是大概率事件,知识分子的敏感性让张岱约略感觉到“西风东渐”的历史大潮。“海外多名郭,九州一黑痣”,这一联诗句也许可以佐证我的解读尚不至于太过度。
鸡头山很好找,在杨绍线之南,区委党校之东,琅嬛福地在鸡头山哪一处山岙中就难以确定。我看了N边张岱的《琅嬛福地》,卫星地图翻来倒去地瞧,在区委党校开会时,时常溜出去,绕着鸡头山转圈。比较来比较去,觉得在南边不行,在山之南,大门旁的小楼上是望不到炉峰和敬亭诸山的;山之东也存在着同样的问题,而且缺水少河;还是在山之北较靠谱一点,这个地方现在已围在清和园里面了。
附录:
琅嬛福地(张岱)
陶庵梦有宿因,常梦至一石厂,埳窅岩,前有急湍洄溪,水落如雪,松石奇古,杂以名花。梦坐其中,童子进茗果,积书满架,开卷视之,多蝌蚪、鸟迹、霹雳篆文,梦中读之,似能通其棘涩。闲居无事,夜辄梦之。醒后伫思,欲得一胜地仿佛为之。郊外有一小山,石骨棱砺,上多筠篁,偃伏园内。余欲造厂,堂东西向,前后轩之,后磥一石坪,植黄山松数颗,奇石峡之。堂前树桫椤二,资其清樾。左附虚室,坐对山麓,磴磴齿齿,划裂如试剑,匾曰“一丘”。右踞厂阁三间,前临大沼,秋水明瑟,深柳读书,匾曰“一壑”。
缘山以北,精舍小房,绌屈蜿蜒,有古木,有层崖,有小涧,有幽篁,节节有致。山尽有佳穴,造生圹,俟陶庵蜕焉,碑曰“呜呼有明陶庵张长公之圹”。圹左有空地亩许,架一草庵,供佛,供陶庵像,迎僧住之奉香火。大沼阔十亩许,沼外小河三四折,可纳舟入沼。河两崖皆高阜,可植果木,以橘、以梅、以梨、以枣,枸菊围之。山顶可亭。山之西鄙,有腴田二十亩,可秫可粳。门临大河,小楼翼之,可看炉峰、敬亭诸山。楼下门之,匾曰“琅嬛福地”。缘河北走,有石桥极古朴,上有灌木,可坐、可风、可月。
琅嬛福地记(张岱)
晋太康中,张茂先为建安从事,游于洞山。缘溪深入,有老人枕书石上卧,茂先坐与论说。视其所枕书,皆蝌蚪文,莫能辨,茂先异之。老人问茂先曰:“君读书几何?”茂先曰:“华之未读者,二十年内书;若二十年外书,则华固已读尽之矣。”老人微笑,把茂先臂走石壁下,忽有门入,途径甚宽,至一精舍,藏书万卷。问老人曰:“何书?”曰:“世史也。”又至一室,藏书欲富。又问“何书?”老人曰:“万国志也。”后至一密室,扃钥甚固,有二黑犬守之,上有暑篆,曰“琅嬛福地”。问老人曰:“何地?”曰:“此玉京、全真、七瑛、丹书、秘籍。”指二犬曰:“此痴龙也,守此二千年矣。”开门肃茂先入,见所藏书,皆秦汉以前及海外诸国事,多所未闻。如《三坟》《九丘》《连山》《归藏》《桍杌》《春秋》诸书,亦皆在焉。茂先爽然自失。老人乃出酒果饷之,鲜洁非人世所有。茂先为停信宿而出,谓老人曰:“异日裹粮再访,纵观群书。”老人笑不答,送茂先出。甫出,门石忽然自闭。茂先回视之,但见杂草藤萝,绕石而生,石上苔藓亦合,初无缝隙。茂先痴然伫视,望石再拜而去。
嬴氏焚书史,咸阳火正炽。
此中有全书,并不遗只字。
上溯书契前,结绳亦有记。
鹞前视伏羲,已是其叔李。
海外多名郭,九州一黑痣。
读书三十乘,千万中一二。
方知余见小,春秋问蛄蟪。
石彭与凫毛,所见同儿稚。
欲入问老人,路迷不得至。
回首绝壁间,荒蔓惟薜荔。
懊恨一出门,可望不可企。
坐卧十年许,此中或开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