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构文章
这两天在读周作人。
读启明先生的文章，不需要正襟危坐，可随读随抛，把薄薄的册子，放在应手的地方，得闲时看上两眼，休闲得很。不知不觉中看了他十来册自编集，慢慢的读出了味道，觉得五四文坛以二周并称，良有以也。
周作人文章写得好，太太却讨得差，他的两大人生污点——兄弟反目，认倭作父，都是拜这位日本太太所赐。政治不正确，学问最大也没用，所以我们绍兴没留出一寸土地来纪念他。这种决绝的态度随着时间的流逝，也许到了可以松动的时候了，毕竟他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伟人老早定性说：“周作人，文化汉奸，危害不大。”何况纪念他是一件惠而不费的事情，花不了多少钱。他与鲁迅关系太密切了，除了老婆和儿子不一样外，其他两人都一样：鲁迅的故家就是他的故家，鲁迅的祖居就是他的祖居，鲁迅的外婆家就是他的外婆家，只要在纪念鲁迅的地方，辟出小小的一室，就可以了。14年的时候，我为王阳明的故居和陵墓曾大声疾呼过，不出三年，都修复得风风光光了，其中是否有什么因果关系？不敢自大，但“先见之明”这四个字还是可以拿来自慰的。这次关于周作人的，也许也会让我再一次不幸而言中。
与大先生的尖锐决绝相比，二先生的思想是中庸平和的，但一样的清明，一样的对发昏的旧传统不遗余力地进行攻击。他自己总结为两条：一是疾虚妄，也就是“子不言怪力乱神”的意思，对违反“常识、常理、常情”的事情，有一种天生的警惕和反感。二是“伦理之自然化、道义之事功化”，与中国传统中的“自然之伦理化、事功之道义化”唱反调。所谓“乌鸦反哺”、“羔羊跪乳”就是“自然之伦理化”，煽情得很，而事实上“乌鸦反哺”子虚乌有，“羔羊跪乳”是因为如果不蹲下来就叼不到母羊的奶头。正确的态度是要翻过来说：伦理之自然化，把人伦之理建立于人类生存发展的自然法则的基础上。“道义之事功化”出自董君舒“正其谊不谋其利，名其道不计其功”的名言，意思是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只看动机，不看结果。这种态度往往会成为说空话唱高调的招牌，很不好。也应该翻过来，要道义之事功化。道义必须见诸事功，才有价值。
周作人以上的两点意见虽然平实，却也切中了中国旧文化的要害，我是很佩服的。但更佩服的是他为文的态度、为文的方式，他的文章之道。这才是他创造性的贡献。
周作人的文章之道，一言以蔽之，曰：解构文章。
人一拿起笔来做文章，不免要装，装成很有思想、很有文化、很有格调、很有道德的样子。对这种装B现象，王小波另有一种说法：交语言税——向政治、文化、道德、伦理交税，向子曰经云、唐宋八大家交税。文章的好坏大致可以用税率的高低来衡量，通篇都交税的文章自然是垃圾，不交税或少交税的文章有可能是好文章。周作人要解构的就是这种装B现象，他是用口语化的方式来实现解构的。读他的文章如同听一个明白事理的朋友说话，不矫饰、不煽情、不故弄玄虚、不装疯卖傻，平淡如茶，和缓如三级以下的微风。他的文章自然是不交税或交税少的好文章。
周作人把解构倾向、把口语化贯彻得很彻底，有时把口语的夹缠和拖沓也带了进来，再加上“解放脚”式的白话文，夹杂了不少文言的词汇，读他的东西还是需要有一点耐心的。另有一样，常以绍兴话入文，对外地人的理解又是一种困难，幸好我们是同乡，不存在这个问题，反而会产生一种亲切感，鼓励你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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