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啊,幼时盼着快快长大,老了却想回到童稚年代,觉得儿时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我自问:那时好吗?精神上担惊受怕,物质上缺吃少穿,文化生活贫乏得看个露天电影都是大享受。
说到电影,我有很多掺杂着甜酸苦辣咸的记忆,比如被民兵拦着,不看完不准走。
小时候我看电影,无论剧情多么精彩,只知道“好人、坏人”,看到好人打坏人,很开心,坏人打好人,就着急,有时越看越困惑:这个人上次不是被打死了吗?怎么又活了?
大屋道地里放过一部叫“祥伯”的电影,我以为“祥伯”就是天天来我家喝茶谈天的“祥老头”,我刚会说话就叫他“祥伯”的,他爱演“鹦哥戏”。我骑在小舅舅的肩膀上看过他在西小江边一扭一扭的唱:吃啊吃,吃到拳头介个大冰糖……他的冰糖不给我吃而给电影吃了?为此我还问过他,他听后笑得喘不过气来,摸摸我的头顶,夸我聪明。长大后我才知道这个电影叫《农奴》,主角叫“强巴”不是“祥伯”。
电影队是从钱清摇着船过来的,每月一趟,船头上放一部发电机,先把发电机抬上岸,接上一根比钓鱼竿还粗的电缆,当机器卟卟响时,欢乐就开始了。
故事片基本上是《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和看不懂的阿尔巴尼亚电影如《广阔的地平线》,还有“样板戏”。即使是老过老的片子,也难得一看,为了饱眼福,我常跟着大哥哥们到处赶场子,最远要到十多里外的新塘头、周家塘……
小我十一岁的妹妹是个小影迷,凡有电影,我都带着她的。有一次在东庄王看电影,被大表嫂看到了,她不由分说就把我们拉到家里,炒了一大碗蚕豆给我俩吃,又装满一只“拳头篮”让我们带回来,妹妹高兴极了,伏在我的背上边吃边玩,等到家才发现豆子都撒在路上了,心疼得她大哭了一场。曾经泼辣干练的表嫂,今年八十多岁了。
某日传来一个特大喜讯,五里外的公社驻地今晚要放刚解禁的抗美援朝故事片《英雄儿女》。久渴好电影的人们奔走相告,呼朋唤友,都想一睹为快。
董老师绘声绘色地说它的情节跌宕起伏、迂回曲折,有亲爹假爹、兄妹深情,仗打得很激烈很逼真,比敌人都是傻子、正面人物百打不死的“三个战”好看得多。他的话使人脚底板发痒。
三扒两咽地吃过夜饭,我背上比我还心急的妹妹,沿山阴河边的石板大路去公社,走到过江庙,同路去公社看电影的人马汇成了一股股长长的人流。
晒谷场银幕高挂,幕下人头攒动,连银幕反面都挤满了人,早到的已霸住了好位置,有些小伙子趁乱往姑娘群里钻,揩她们的油,场上不时响起姑娘们的惊叫骇骂和占了便宜的小伙子的嘻笑声……
正要放映,机器出了毛病。在观众们此起彼伏的催促声中,满头大汗的放映员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把它修好。
机器唰唰的转动了,放完新闻,银幕上映出《龙江颂》三个大字,人群中响起一片失望的嘘声。
平心而论,这个戏很精致,但它主角高大全、三突出,没有人情味,脱离实际又不合中国人的欣赏习惯。剧中书记、大队长都没爹没娘没家庭,反派黄国禄是单身汉,盼水妈有孙女却无儿无女无媳妇、中农常富一家只有父子俩人……
再说黄国禄,他隐藏这么多年都没暴露还取得了大队长的信任,却在抗旱时跳出来搞破坏,这不是弱智吗?明显违反生存逻辑。
龙江大队不搞抓生产,所有人都不食人间烟火。江水英批评并指点一心想组织社员抢收庄稼、减少损失的李志田放眼世界时:你来看!你来看!你再——来——看……他像个拨拨动动的木偶。不过江水英说:“堤内损失堤外补。” 这句话深具哲理而且历久弥新。
正好妹妹睡着了,我也累了,再看下去,人会吃不消的,便背着她踏上回家的路。
闸桥头站着两个持枪的民兵,朝我打雷似的喝叱:哪里走?回去看电影去!
妹妹被惊醒了,她害怕得哇哇大哭,我一边安抚她,一边给他们作解释,我心想:看不看电影是我的自由,凭啥不准我回家?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跟他们硬争会吃“呆生活”的,只有说软话求恳他们:我是从外婆家回家路过的,不是来看电影的,我妹妹睡着了,让我们走吧……
他们坚决不答应,说这是公社的规定!谁要是不看完《龙江颂》,就是反对“样板戏”!他们越说越凶,一副要动手的样子。
正在我进退两难时,过来一个估计是大队干部的人,他看了看我,说:这是我老朋友的儿子、女儿,让他们走吧。幸亏早走,放正片时,电影机又坏了,愤怒的观众退场时互相推搡,险些出事。片子是第二天补放的。
五十多年过去了,想到那晚的情景我仍会心悸。
七七年春节,在上海看了一场《刘三姐》:明净灵动的山水、柔美婉转的歌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青春少女,让看惯飞机大炮、听疲“东风吹、战鼓擂”的我耳目一新、眼界大开。啊!好电影是这样的!
自从有了家庭影院,看电影足不出户,但海量的片子反令人无所适从,觉得不如从前赶东过西的站在拥挤的人海里伸着头颈看无从选择的露天电影快乐、刺激。就像天天吃鱼吃肉,偶尔再吃一次曾吃到反胃的腌白菜、苋菜梗、霉干菜,味道爽歪歪一样。
[ 此帖被黑夜里的黑眼睛在2023-03-24 08:31重新编辑 ]
内容来自iPhone手机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