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祥是我唯一的姑表哥哥，他属牛，如果活着，今年75岁了。
令我念念不忘的是我刚能扶着祖母的腿站立时，他抓了一只蟹，放在木脸盆里给我看稀奇，看到蟹在盆子里焦急地奔走，我开心不已，便伸手去捉它，没防它狠命地钳住了我的小手指，真痛啊！我大声地哭喊起来，他赶快跑过来握着我的手往地上按，蟹落地后跑开了，祖母说了他几句，他一时手足无措的惶恐、我手指上的痛，一想起他就会重现。
我有一双大眼睛，皮肤也白，邻居哥哥长木、春木等很喜欢我，他们爱逗我玩还老喊我：大眼睛、大眼乌珠……我正生气时，阿祥哥哥来了，他二话不说背起我就走。他家离我家只有一里地，落北在漏底台门前折向东，过了杨家台门，踏上横街、翻过圆洞桥一直向东，穿过袁家塔、沿河走一段路，走过一条弄堂，跨进一个朝南台门，笃底，就是他家。
台门的里外都铺着石板，所有的房子都朝西、都是楼房，他家有一楼一底，合作化前，是个自给自足的小农之家，但当年已呈赤贫，他妈、就是我的大姑妈在杭州做“嬷嬷”，如果她在家，就没后来的事。
灶间外，是一个石板道地和种菜的园地，屋后是杨汛桥通往钱清的大路。他把我放在道地上，用一根稻草折了一只麻雀给我玩还教我唱一首歌：麻麻吊、折折吊、两只黄狗会抬轿……
这时的他，是我心目中的“神”，他怎么这样聪明呢？我把这个麻雀当成宝贝似的藏着，非特别要好的小朋友，是无论如何都不给共享的。
我记忆里的他是一个笑吟吟、白净、高而瘦也有一双大眼睛还天天带着我玩、陪我吃饭的小官人。
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晨，有人跑来告诉母亲：阿祥昨夜突发“绞肠痧（急性阑尾炎）”，死了……
母亲惶急的拉着我的手：阿祥死了，我们去送送他……去看他是我顶高兴的事，我蹦跳着走在母亲的前头，过了圆洞桥，我走不动了，她背着我去的。
台门里站满了人，我正纳闷阿祥哥哥为啥不来接我时，有人来抱我，她对我说：永良，你的阿祥哥哥死了，你再去看他一眼，你以后永远见不到他了……
他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躺在堂前的一块门板上，有人在对他说：阿祥，你弟弟来送你了，你开开眼，看看他吧……
我俯下身去，想扑进他的怀里，心里在想：阿祥哥哥今天怎么了，他干嘛不理我？他生我气了？我很乖的还在想你呢。
大姑妈疯了似的在地上打滚，她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人们把阿祥哥哥往一个小木箱里装时，她扑上去抱着他，死活不肯放手。
阿祥哥哥与先父最亲，他和大姑妈都是先父的软肋，因为大姑妈在他们四兄妹中最悲苦。
大姑妈的悲剧是曾祖母造成的。她以新亲结老亲、亲上加亲、亲亲不绝为由，硬要大孙女嫁给老亲的小儿子、一个瘦小木讷得出蛆还其貌不扬、瘸一足，劳动能力基本为零的人……
啥是死？我一点都不懂，但我看见过建荣等三个小哥哥的死，他们先后被装进草包，由“小老伯”挟着上了山，他们的母亲跟在后面呼天抢地的号哭，从此我就没见到过他仨。我看着大人们抬着阿祥哥哥上了牛头山，他去找他们做队了？他不要我了？我站在台门口一动不动地望着山上，凭谁来叫我哄我，我都不理，我要等阿祥哥哥回家，与他一起玩；抬着他上山去的人刚进门，我就挨个问：阿祥哥哥呢？阿祥哥哥呢？他为什么不跟你们下山？他们不但不回答，还一个个转过身子抹起了眼睛，静默良久才有人告诉我：他已经住在山上，不回来了。
他去山上干啥？山上有老虎，老虎会吃了他的。饿了，谁给他盛饭吃？冷了，谁给他穿衣服？
我天天在门外的高墩头上眺望他，盼着他下山来找我，母亲遥指山上的瓦坟对我说：阿祥哥哥就住在那里，他与很多小队伴在一起玩，他过得很开心的……等你长大了，他就回来了。
大姑妈来了，见我总是看她的身后，眼睛立刻红了，泪水就像檐头的雨滴，流个不停还越流越多，她先是抽泣继而号啕大哭，母亲、祖母和邻居都在劝她，劝着劝着她们也哭了……
先父用力搂住我，轻轻的对我说：永良，以后别想阿祥哥哥了，你大姑妈会难过的。我茫然的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也红了还很湿。
上学了，高老师带我们去牛头山搞“入队”活动，我叫上汉祥、永祥等同学，漫山遍野地寻找阿祥哥哥，我边找边喊，找遍了全部瓦坟，始终找不到他。
到后来，一场劫难如秋风扫落叶，把山上的坟茔全扫了，可怜的阿祥哥哥，做了鬼都不得安宁！他又没家了。
我下岗后摆了廿多年“罗汉豆摊”，每当咬着牙苦干时，他的形象就会在我的脑海里隐现，看到他关切地看着我，似乎想伸手帮我，我一定神，他就远去了……我总是痴想，如果他在，他一定会急急地跑过来：你放下，我来、我来……
偶尔遇到他的堂兄宝传哥，恍惚中如同见了他，啊！他俩长得太像了。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六十五个春秋过去，我在地上，他在地下，阴阳分明、人鬼殊途，纵然梦见，“脉脉此情谁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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