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阿邦从乐极之处摔下，才知道人生哪有像《镜花缘》里的那样…而他的悲苦才刚刚开始…
车子驶到了弯月村时，正是午日，阿邦便把它停在那颗大樟树底下，初冬有阳光斑驳的树影下，下面堆积了厚厚的结叶，有些寒意，只是不见了乘凉的那些闲人，走出车外面，一阵新鲜空气迎面吃来，直沁脑门。
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四周山貌依旧不变，只是微风亲迎，入袖问候。古老的拱桥台阶下，少了苔藓，由于少雨，已露干涸的河床中，几条可怜的小鱼在怪石嶙峋的石缝里，呜咽着它的苟且残喘…也无怪乎他外出的故事了。
阿邦与禾颖牵了手走在乡间路上，有闲人看到他们时，啧着嘴，带着羡慕的眼光，就上来打招呼，阿邦便又是很礼貌的提烟过去。
到了家里，进了台门斗，直奔爷爷的那间矮屋里，见叔伯们，一众堂兄弟、三大姑六大姨都围座在一起，脸上都是一片凝重，见了阿邦、尤其是旁边的禾颖，有几个把想说的话噎住了，但都来说：就等你了！…
阿邦见躺在床上的爷爷已是油尽灯枯，微闭了眼，似乎还有什么不了之事，便上去跪拜了，行了大礼，便去握了爷爷的手，嘴里轻轻的喊着“爷爷！…”
那正赴地府游历的老人突觉一股暖流从掌心流入，微睁开眼来，见是大孙子，眍䁖凹相里流出两颗清泪来…嘴唇嚅了嚅，似乎有什么话要跟他说！
阿邦便把耳朵贴了上去…围着的人群屏了呼吸的听…但也听不到什么？
然后只见大孙子又把嘴在爷爷耳边轻声的说些着什么…
只见爷爷把头一别，带着微笑，带着满意，而很安详的、永久的带着他最后留在人世间的慈祥，到了每个人迟早都要来到的终点，完成了他在人间的历史使命…
一屋人哭喊起来！…
禾颖心里更觉愧疚，握着爷爷另一只干枯的手，两行悲泪突眶而出，想起那晚他精神矍铄，讲述他那神奇的江南…心里更觉自责不安，嘴里一个“爷爷爷爷”的喊着…
在族人看来在孙女辈中数她哭得最悲天恸地了！因为上了八十高龄，那时已属是不易，况且人终归是要走这条路的。乡下人也称吃“笑豆腐”了，岂止旁人哪晓得那一晚的事！那一档能惊天下人都为之去仰光的事！只觉这个漂亮的上海姑娘且没有大城市姑娘的架子与傲气，倒有乡下媳妇的孝道与柔性，不由感叹着，这阿邦不知是前世修来的哪门子福气？
爷爷的坟墓是他自己选的，因为他生前是管这一爿茶山的，实际上他在闲余之时，翻山越岭，日行棘路夜宿坟头已是家常便饭，所以对地型风口，山岙峰峦、五岳罗盘陡平燥湿、
钳穴龙型、将相王候、永垂无瘸，都有非常的研究，也都非常的熟悉。
出殡那天，禾颖因未过萧家门不能送外，但亦因为爷爷生前延续了他父的保长声份，他的威望与人缘，族人外很多带有一撇亲的多去了，亦有从孙端、马山，萧山衙前、崇仁诸暨，老友（受过他恩惠）的儿女辈，都来吊唁，也算是全村都来吃集了…
禾颖看着道士的唢呐声渐渐蜿蜒远去，踏着散落在地上的纸钱，来到后山，心里还留有无尽的责备…
突觉眼前十几米处有一个身影一闪，旋即躲进树后不见了，她感觉乡野清地哪有人如此鬼鬼祟祟的，便寻着过去…
那人便从树后跳了出来，对着她笑嘻嘻地叫了声：大小姐！可有吃的？
她细细辩认了对方，见此人衣着褴褛、形若猴子，似乎在山上呆了好几天了，再看脸上有凹槽的地方，才知道是老俞身边的小黑皮。
她柳眉倒竖：你来干嘛？
对方嘻皮笑脸，露出焦黄的牙齿：我来给邦爷爷吊唁的！
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但她想证实一下，说你那晚在他爷爷处翻箱倒柜也就罢了，干嘛还要讲上海闲话？去此地无银？
果然小黑皮说：我就说了句，阿拉嘎老远路来啦嘿，奈能只有几个陶陶罐罐…而且我还想让这老头知道，我来的目的不是为了这个！…于是我就逼问他？才知这老头不经问…
寻遍恶人堆里、恐也难找到如此“破脚骨”，禾颖心里颤栗：还有什么东西？你都盗去了还来作啥？
“嘿嘿！阿邦有爷爷，我也有爷爷…只是我爷爷的命没有他爷爷的命长罢了！”
这个猴孙明显话里有话，那老大麻子坏事做绝，辫子翘得早，也是咎由自取，但不知他是从哪个石坎缝里蹦出来的？
她对他讨厌之极：你害了他，还害了我，还说风凉话，你给我滚！马上即刻！滚得越远越好！
那小黑皮还是一付死乞白脸：你爸要我告你：说你放开他，便一切过去…山归山、海归海，今后不去打扰，这也只是你的阵痛期，慢慢你一会为过去的…噢！你家的事不说了，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也好回去复命。
禾颖一脸傲霜：想也别想！
“话说回来、我也是为了俞家在拿命玩，否则我会对阿邦说，他爷爷的死，都是因为你带来的…”
禾颖气得发抖，本想转身就走，但想到了昨晚她与她爸的争吵！终有丝丝牵连，万一被这厮添油加醋的一说，自己终有千张嘴也难说清楚…便想了想回过头来说什么条件？
那小黑皮说：那日我用高倍望远镜，从树梢上穿望过去，透过窗户，见他与他爷爷耳语着什么？…我得知道内容，那样我就可以回去复命了。
禾颖用手揉了揉太阳穴，感觉疼的厉害，思了一会，说你得说话要算数，便下得山来。
至晚上宾客散尽，父亲与叔伯们送走了各路客人，整个家族人都累得不行，却因为老人是自然“仙逝”，但也说不上沉浸在悲痛中。向反，倒是亲友们难得聚会的一次机会。
女眷们还都在拾掇碗盘桌子，接下来的五七35天以后，按风俗还要做次“五七”，烧给逝者在那边用的纸钱，生活用品…实际上亦是再次活人聚会，小孩子们听了玩得更加起劲，把道地里的灰尘都扬了起来，有大人便骂…
老三老四隔差来看看大哥，见插不上嘴，又看看未来漂亮的嫂子，好似自己也沾了光亮，禾颖像变戏法似的，从口袋摸出糖果塞了过去，他们便像吃了定心丸似的“嗨嗨”又去玩了…
这里初冬的晚上若家里有聚会，都有篝火围座的习惯，于是阿邦挨着禾颖，与一帮叔伯婶婶、故故堂兄姐弟围座在一起闲聊着…
升起的篝火“噼里啪啦”的把周围人都照得红彤彤暖烘烘，似乎把刚已故的爷爷搁在一边。他们便像众星捧月一样，把阿邦与禾颖围在中间，问长问短，但阿邦似乎藏有心事？不愿多说些话儿，有时又有些发呆…于是众人说他在上海待久了，沾了瞧不起乡下人的毛病了…
禾颖用肩胛戳戳他，阿邦这才放下心里包袱，改变过来，说着说着…便讲起上海大城市里的一些趣闻，有时逗得众人哄笑！禾颖便掐他一下，说他吹大牛，不害臊。阿邦便一本正经的盯着她说：信不信我嘴一停，一头牛马上从天上掉下来了！
禾颖一瞪圆眼、眸神酷似阵慧琳：原来一头牛已被你吹到天上了！
阿邦随即把嘴一吐，故作泄气，做了一个把一头牛掉下来的手势，“砰”！
在一片哄笑声中，二爹认为气氛活跃得差不多了，便对阿邦悄然说：贤侄呀，我家阿强今年初中毕业了，你看能否明年也带他去上海…
旁边小爹也凑上了热闹，赶紧把茶杯放下，说是呀是呀！我家阿坚读书不好，还是早点让他进入社会，好让后生哥们去闯荡、先锻炼起来…
阿邦笑容凝固，一时沉默起来，像换了个人似的，脸上很是难堪。见他父从旁边忙完活过来说：都是自家人，你就帮大家一把，将来你们堂兄弟一起闯业，你就起个带头…
他父亲是个急性子，见儿子有些呆呆的还不作声，想了想忽然说：那日你爷爷在临终前跟你耳语了些什么？今当着大家的面你就说说！
在场的一帮亲友们都竖起了耳朵嗑着瓜子，准备收听！
终究还是要回到现实的，他想拖是拖不过去了，但想不好怎样的去开场白？…他不敢看着禾颖，只好对他父亲悠悠的说：爷爷说、叫我以后不可以去上海了！（其实他心里很想说原话：千万不能与上海人来往，主要包括禾颖）
众人一脸懵然，似乎正在把活跃的篝火也蹿上了一大截，坐在禾颖旁边的萧萍瞪大了眼睛，责问：为什么？紧紧的搂着禾颖。
他父亲简直不敢相信，这老爷子昏死了？都去另一个世界了，还要拖着活人不去寻找出路！这是哪门子事？说那你又回答了他什么？
阿邦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沉默了一会，又把头低下了说：我答应了爷爷，我从此以后再也不去上海工作了！（他不能把见了梅雅老人的事在这里说出来，甚至是禾颖）
说完之时他怯怯的看着禾颖，尽把自己装的可怜，他不知道用什么语言，却不伤体面的贬用他灰黑的田蛙，去安慰这只高昂的白天鹅…
他感觉她柔软的身子在颤栗，在冰冷，在慢慢的离开他，他更感觉说出的话已是无法收回的后悔，他试度想改口“不不不！你听我说…”但接下来却是自己语无论次的辩述…
在异乡的她去欺侮这么一个弱女子，他感觉心疼的窒息，却分明是一个道不明说不清的，自己在作弄着自己。
这一边亲友们炸了锅！除了少数几个平时嫉妒的幸灾乐祸外，众人在一片莫名其妙在唏嘘中，一片惋惜…年长辈的也不敢去责怪刚去的老人，但年轻辈的都埋厌老人固封自步，都什么年代了，不让年轻人去外面闯荡…也有人说阿邦你在外面到底惹上什么了？
阿邦说不下去了不能自圆时，索性就不作声，任凭自己在亲戚面前被骂成最迂蠢的傻子，上海人眼中的“杠驮”，他只能任控制不住的眼泪在脸上一圈一圈的往下爬！只愿等待禾颖暴风雨来的蹂躏！那样他会好受一点。
禾颖听完怔怔的看着他，也许辞别最无相见日，看着他身后的黑夜后面的树林，如一张大网，兜住了世人卑微的心。但那里有小黑皮分明在嘲笑，小黑皮身后又有老俞与自己的父亲在快乐的偷笑…他们盗去了爷爷价值连城的古物，却连说句最廉价的“谢谢”都没有，还要她与她作出决裂的代价…她不怪他，他为了那件东西，保护着他的家族。
她站起身咬着牙，在众人之前她想矜持风度，但眼里早已被含苞的泪水“涮”一下子流了下来，她使劲用睫毛去刹住，但却像断了线的珍珠…在灯光下晶莹而美丽…这次触碰的她有点深了。她自己从无爱恋过，不知道“爱”是什么东西？只知道爱要明确，喜欢得用真诚。却才知道什么叫有缘无份，一个受过高等教育，且遇事又很理性的人，她知道爷爷已是很宽容的，也很体面的让她必须离开他，这要是在平时她会毅然的，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毕竟她把自已爱与自尊塑护得何等骄傲，壁垒得何等坚硬，她不谙世事，认为一切都是随性，但也不容外界浸入，却在这乡下，她却败得一塌糊涂…
智者不入爱河，把心里一股愤懑压了下去，她说：我回家吧！
阿邦说明天再走吧！但说出的声音却是那么的无力，他知道她的个性，却把车钥匙提给了她，说这车在我乡下地方大材小用，我用自行车就够了！
禾颖也不推辞，说也罢！倒时你要用时就尽管来取好了…
乡村的夜晚静谧而深寒，当一轮弯月躲进云层时，大樟树下一阵引擎响起，两束氙气大灯照亮了大半个村庄。随着轰鸣声起，轿车缓缓而起，拖着长长的烟幕与尘埃，随即消失在无穷无尽的黑夜中…
阿邦站在黑暗的拱桥脚下，望着黑如墨漆的远方，寒风孤立，眼里流露出万般的不舍，若有人告诉他，此刻在某个角落用他无价的玉镯去毫无风险的换回他俩的爱情？他会亳不犹豫的答应…
远处一声火车的“气笛”声从瓦窑头那边悠悠的传来，接着是铁轨磨擦的厉轧声，回响在寂寥的旷野中，告知了它正在黑夜的前进步伐…他想去注意时，但瞬间被音消得无边无际，寂静过后，好像有无数恶毒的小游野神，用火焰围攻他，用孽风吞噬他…
他宁愿在今夜里，受所有来自地狱的毒焰猛烈的烧尽他的悔恨与悲哀，来一直折磨着自己…那样他会好受些。
此刻他才明白，他已干涸的泪痕里告诉他：他喜欢她是真的，舍不得离开她是真的，甚至甘愿为她赴死也是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