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好人心——1949-1959记事之104
在到处都是大跃进的年代，星期天能捞到休息本来是个好事，但是1959年我在青铜峡工作时过的一个星期天，带给我的却是扔掉了这份在当时极为难得的每月45块大洋的工作。
之所以说“扔掉”而不是说“丢掉”这份能挣钱的工作，因其并非是工程局不让我干，而是我自己不愿意干了。
究其原因，真有点让人不容易理解。其实在很长时间内就是自己想起这个抉择，也觉匪夷所思。
原来，有一个星期天，因为不用干活，我们有一帮人就在沙滩上到处闲逛。
那时，青铜峡的沙滩上很少建筑物，像样的建筑物就更稀罕了。
走着，走着，突然见到不远处出现一栋比较像样的建筑物。
那是什么场所？恐怕我们一起闲逛的人都会有这种疑问。
待我们走近了才看到这栋建筑物的大门边上赫然立着一块“青铜峡图书馆”的牌子。
我们一伙人见了都很高兴，不约而同的都往图书馆里边走去。
图书馆大厅的许多玻璃柜里陈列着无数报刊杂志供读者随便翻阅。靠边上的一溜柜子里则有许多图书、小说，有一个年轻的女同胞管理员在书柜前待着。
我们大家见了都无比兴奋，纷纷选择自己愿意看的报章杂志抽出来阅读，想看书籍的则向那位女管理员借阅。
大家伙在图书馆内看了一阵子就得往回返。此时看书的人差不多都没有看完在看的书，都想借回去再看。可是当我们提出借书的要求时，这位女管理员向我们要借书证。
我们都是刚来青铜峡工作的人，显然都没有借书证。
于是有的朋友就提出请她给办一张借书证。
这位女同胞问：“你们来这工作多长时间了？”我们回答：“快满一个月了！”
女同胞立马说：“你们还是临时工，临时工是不允许办借书证的！等你们工作满三个月转为正式工才能办借书证!”她补充说：“现在你们可以到图书馆来阅读，但不能借回去！”
听她这么一说，大家只得怏泱的离开图书馆，返回自己的住处。
对此，我没有和朋友交流看法，不知道大家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可我的心里却觉得很憋屈。
连借书都不让借，这不是明显的歧视啊！既然自己被歧视，那这地方还有什么呆头？
我越想越不是滋味，回到自己住的马架后立马写了一张给工程局的报告要求离职，丝毫没有考虑这样做给自己带来的是什么后果。之所以要写报告，是因为那时还没到发工资的时候，没有局领导同意离职的批示，工资结算不出来，再说，没有批条也不能过黄河铁桥往回走。铁桥上有现役的解放军战士把守，不允许随便出入通行。
第二天我也不上班了，直接找到青铜峡工程部办公室递上了离职报告。
办公室负责人说：“你来了快一个月了，再有两个月就可以转为正式国家职工，干嘛要离职啊？”我没有和他说是因为图书馆没有借书的事，而是强调其他问题。
我说：“我来自水乡江南，不适应这里干旱风沙的气候，也吃不惯这里的馒头和小米饭。”
不管他怎么劝说，我就是强调“不习惯”、“不适应”，总之，一个心眼的要走。这位领导同志见劝说无效，也没有为难我，直接在我的离职报告上做了“同意离职”的批示，同时盖上青铜峡治黄工程局的大章。
取得了工程局同意离职的批示后，我直奔大队部去结算工资。
进入大队办公室后，见到的大队长是一位面相白净，个子偏高的老干部模样的人。他自我介绍姓张。此时这位张大队长正坐在办公桌里边的椅子上审阅文件。我向他说明来意，并把工程局批示了的离职报告递给他。
张大队长接过我递给他的报告后看了一眼就问道：“小伙子，你为什么要走啊？”
我就把在工程局说的那一套重新说了一遍。
大队长听了表示怀疑说：“不可能吧？如果真是这些理由，那你何必跑那么远路赶来西北呢？你肯定还有其他理由！”
他这么一问，我也只好实话实说，因为图书馆不让借书，觉得憋屈，所以要走。
大队长听了笑着说：“这是什么理由啊？图书馆不借书给你这是制度规定，你干满三个月，转了正自然就会借给你了！”
他接着说：“你爱看书很好啊！我也爱看书，我家里有很多书，现代的、古典的中国的外国的都有。既然现在图书馆不借给你书，我可以借给你啊！我欢迎你到我家做客，你愿看什么书尽管拿！”
最后，他还补充说：“小伙子，八月份我们这里要办水电技术学校，我保送你到那去学习！”说完他把我的报告往办公桌上放着的签钉上一插，就又聚精会神的埋头审阅他原先在看的那份报告了。
青铜峡的大队部是国家治黄工程局的直接下属单位。这位大队长的身份应该高于县团级，很可能是位地师级干部。否则他也不可能承诺保送我到水电技术学校学习。要知道水电技术学校在当时人们的心中可只是略逊于大学的中等专业技术学校。进入这样的学校必须通过全国统考。现在他张口就拍板保送，这绝对不是一个县团级干部能做到的事。
听着大队长如此诚恳地劝说，那亲切关怀的语言，落地有声的承诺，我有点怀疑在我面前坐着的是一位自己的亲戚长辈。因为他说的承诺的一切，根本就不是才见第一面的，初次相识的领导和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基层劳动者之间可能有的态度。
这时，我仔细看这位张大队长也无非是中年偏上的样子，双眼炯炯有神，眉宇间不乏英气，真诚而不虚伪的表情，丝毫看不出某些老干部所有的极深城府和老谋深算的样子。这绝对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在这离乡背井的遥远地方，能遇上这么一位领导，这是自己莫大的好事。
说实话一个人的一辈子中能碰到这么一位知人善任并和蔼可亲的领导，绝对是一件天上掉馅饼的幸福事。
今天在我写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想到，之所以会这样，极有可能是凭刚刚见面的第一印象，他认为对于这个国家建设我会是个有用之才，对我有着一丝期望。如果真是这样，也算是这位大队长慧眼识英雄吧！至于我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待以后有机会专文叙述。
现在再回到青铜峡工程部办公室，尽管我对这位大队长有无比的好感，但遗憾的是，我是个认死理而刚愎自用我行我素的人，大队长对我如此关怀照顾的话，都被当成了耳边风。趁大队长的注意力集中在查阅文件之际，我伸手抽出了那张被他插在签钉上的报告，找到会计结算了工资，重新背上小铺盖，一个人落寞的离开了青铜峡。
也有可能，大队长完全看到我的举动，之所以装不知道没有阻拦，只是因为他觉得对我已经仁至义尽，最后选择让我自己决定，既然我一定要选择离职，他也尊重我的意见而已。
和我在图书馆借书碰钉子的临时工不少，可因之而离开青铜峡的，却只有我一个。
尤其是对于一个素不相识，第一次见面就对我如此关怀照顾的领导，我辜负了他的好心。我一辈子都记着有这么一天，见到过这么一位干部，遗憾的是我辜负了他对我的期望。对于这位干部我能做到的只是默默的祈祷，祝福他健康长寿。
接下来我重新踏上流浪之路，下一步我该去向何方？此时的我连自己也搞不清楚！ 但是有点可以告诉大家，在我离开青铜峡后，再次领到大洋45一月工资的时候已经是20年后的1979年。
